第九章(2/2)
“行吧。”谢杨嘉推开门,“拜拜了您嘞。”
桌面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钟述闻拿起来查看消息。
——丁寻曼:哪里都疼。
——丁寻曼:算不算工伤?
他笑了起来,打下一行:应该是我拔刀相助,第二次。
丁寻曼没有即刻回复。钟述闻望着屏幕等了几分钟,觉得这动作傻透了,把手机翻了面放在一旁继续办公。
鼻息间苦艾酒和烟草的味道若隐若现,弥久不散,他盯着资料上模糊的字眼,发觉注意力很难凝聚,高浓度的酒精迟来地使他感到微醺。
这种感觉称不上太坏。钟述闻呼出一口气,按捏眉心,放任自己短暂地假寐片晌。
丁寻曼的信息姗姗来迟,他先是开了个黄色玩笑附和:刀好凶啊。然后接二连三地发了几张图,还要很忐忑小心地问他:是不是很可爱?我会不会到扰到你工作?
环保材质的办公桌嗡嗡地抖动,钟述闻被吵得脑仁疼,点开图片一张一张地翻看。
七张出自同一只田园猫不同角度的照片,这只猫的毛色一言难尽,像被人泼了一身混着黢黑和橙黄的颜料,每一块色斑都各有个性地兀自生长着,谁也不迁就谁。
钟述闻回他:不怎么样。
——丁寻曼:嗯嗯,你说的对。
钟述闻五岁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幼年德文卷毛猫。三角耳朵高高竖立,短绒毛贴着皮肤羞涩地打着卷,两颗眼珠成色漂亮,且性格黏人大胆,哄他妈妈喻镜女士极有一套——钟述闻猜测是由于它有点贴近芭比世界里的猫咪形象。
他对饲养一只宠物提不起半点兴趣。低声叫唤、蹭腿讨好,以及摆动灵活的尾巴,这些动作在他眼里稀松平常,可妈妈一看到就会提起裙摆蹲下身高兴地把猫抱进怀里。
喻镜女士意图通过和小动物亲密接触培养孩子的爱心和责任心,把照顾猫咪的任务全权委派给他。猫太小了,他年纪也不大,而且并不为这个张牙舞爪的小东西感化,偶然想到才会亲自喂它一顿。
猫没过多久意外夭折。喻镜女士悲恸不已,哭湿了她新买的方巾,又搂着他小小的身体不住安慰,说宝贝不要难过,小猫是往天堂去了。
钟述闻疑惑地听她动荡的心跳。他很想告诉妈妈他一点也不难过,喜欢也可以再买,何况他压根一点不喜欢。
但是他没有开口,因为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和别人有一点不同。
丁寻曼没有下文,近乎反常地安静下来。钟述闻意兴索然,随手发了句:你的猫?
——丁寻曼:别人的。
钟述闻后知后觉他不太高兴。
为什么?
他再一次点开了图片,实话实说,品相很差,长着一张诙谐的鸳鸯脸,眼珠颜色也稍显浑浊。
诚实是自古以来的美德,喻镜女士说的。然而适时撒一个善意的谎言却又成了为人处世之道,礼仪老师教他谦逊礼让,教他学习语言的艺术。
妈妈听到他说“这条裙子很丑”会生气。宴会上直言餐点难吃,主人向妈妈尴尬暗示小孩说话刻薄。再大些收到情书和礼物全部扔进垃圾桶,又要被指责麻木冷血。
如果违背本心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收下一些并不情愿的告白,那确实能够皆大欢喜,但钟述闻好像就不成为钟述闻了。
他只是遵从了本性,天生如此,为什么要为这个世界磨圆自己的棱角?也不知怎么变成了孔子口中喻于利的小人,为自己争取应得的利益就是错么?他思来想去,认定孔夫子真是有失公允,不讲道理。从此听到《论语》就退避三舍。
寒暄和体恤很虚伪,他勉强地学习虚与委蛇的技巧,掩盖反骨尽力去做一个能够和这个世界搭边接壤、情感充盈且共情能力旺盛的人。人情世故这四个字,复杂程度远远高深于任何一个自然科学未解之谜,究竟有谁能修到满分?不清楚,但钟述闻自认连门槛都没摸到。
暴露真实会令人难堪,剥了皮的钟述闻大约不怎么讨人喜欢。
丁寻曼捂着后颈挪回了座位,他身上的Alpha信息素气焰嚣张,让办公间里的好几个omega不适地皱起眉,甚至将炮火转移到正和Delia对接资料的谢杨嘉身上,责问他是不是易感期到了。
丁寻曼坦荡地穿过长廊,慢腾腾从储物柜里取出信息素阻隔剂,对准脖子乱喷一气。
工业柠檬香酸涩呛鼻,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小口啜饮,喝完整杯才缓过来,和钟述闻做爱一如既往耗费体力,身体里的水分都变作汗水、涎水和泪水以各种形式消散。
下午的工作量小,他无所事事,摸出手机向钟述闻控诉。他被搞得浑身难受。
刚退出和钟述闻的聊天框就连续收到了几条微信。
——萧佩:【图片】*7
——萧佩:它好像最爱三文鱼罐头。
在现任主人悉心照料下,玳瑁猫肉眼可见又胖了点。
进口猫罐头,丁寻曼用识图一搜,嚯,一盒抵得上他两三天的伙食费。他对猫食没甚讲究,向来是他吃什么就喂猫什么,玳瑁前半生做梦都不知道这等奢侈品是什么口味。
——丁寻曼:猫富贵,勿相忘。
他切回和钟述闻的聊天框,钟述闻把撞见他两次发情期定义为“路见不平”,丁寻曼心里揣度他究竟有没有看出端倪,手上回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荤话。
又把猫的照片全部转发给钟述闻,说不清期待他有什么反应,仅仅是忽然涌起想给他看看的强烈愿望。
——不怎么样。
刚捡来的时候又邋遢又虚弱,确实不怎么样,这话说得也没错。
丁寻曼熄了和他继续聊天的心思,盯着手机里的肥猫照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