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2/2)
握着镰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原来没有手套,镰刀的手柄竟是这样粗糙磨手。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旁边的草丛,砍下几片芭蕉叶,许听抱着芭蕉叶返回原处。还剩几步距离时,许听却停下了脚步,不敢迈过去,她浑身都在发抖。还有两个月,这里就会长满威灵仙和鸡血藤,胡奶奶在这里,身体不会再痛了。
许听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从昨晚到现在,许听始终不敢抬头看胡奶奶的脸庞,只能不停地轻敲她的手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指尖的呐喊像这山谷一样死寂。
灼热的阳光刺穿许听的后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刚摘下的芭蕉叶慢慢萎蔫枯萎,她不得不往前走。
走到胡奶奶面前,许听瞬间跪倒在原地,遍体鳞伤的身躯赫然映入眼帘。许听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牙齿不停地打颤,握住树叶的手指颤抖不停,瞬间掉落,覆盖满地血印。
许听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小孩。寂静的山谷无视她的咆哮,炽热的阳光照进树林中,反复嘲弄她的软弱。这片丛林她曾看了无数遍,直到此刻,她才认清它的真面目。
她曾以为,自己的声音粗糙难听到让所有人都畏惧,所以她逃进山间丛林,这里野兽栖息,她视作家园,在无尽的等待中一边又一遍地呐喊着思念,时至今日,她才看清,这片丛林里,从来都没有声音。
山谷间无人回应,她也是。
这片丛林中,再也没有人呼唤她了。
许听跪着往前爬,用手轻轻拂过胡奶奶的脸庞,支起身,许听吻在奶奶的额头。缝合的伤口淌满漆黑的血渍,干枯的血迹早已布满全身,身体上没有一寸是完好的。乌黑的嘴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诡异,苍白的身体沾满血液,指甲里还残留着大豆的碎渣。一瞬间,所有的回忆涌入脑中,许听趴在老人残缺的身体上,流下离别的眼泪。
许听把树叶盖在胡奶奶身上,指尖轻轻拂去老人眼角上的泪痕,在她苍白的脸上落下最后一个吻。退离时,又将最后一片树叶盖在胡奶奶的头上。
许听缓缓站起身,拿起身旁的锄头,走向石头后的一片空地。她从白天挖到凌晨,漆黑的夜晚再次笼罩这片丛林。她的泪水灌满深坑,许听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坑里,头重重地扎进泥土里,再也没力气起身。
停歇了一会儿,许听缓慢地爬出深坑,拿起镰刀走向丛林深处,凭着记忆找到了那片花海。
许听在月光的指引下,她拾起一捧玉簪,她将花铺在坑里,花香瞬间弥漫整个山谷。许听捧着一束花走到石头旁,掀开了树叶,将胡奶奶轻轻抱起,给她编了一个花辫。蓝色的花瓣嵌进白色的发丝里,许听在湍急的瀑布中做了最后的告别。她将头埋进胡奶奶的肩膀上,紧紧地抱住她,许听牵起胡奶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轻敲了两下。
“再见,听听。”
许听再次背起胡奶奶,一步一步向深坑迈进,月光照耀在这片花海上,许听死死咬住嘴唇忍住哭声,慢慢地将胡奶奶放进坑里。她跪在坑边,用沾满溪水的树叶轻轻擦去胡奶奶身上的血迹。许听把花瓣撒在胡奶奶身上,覆盖她的伤口,抹去她的疼痛,最后将树叶盖在老人身上。
许听爬出深坑,背对着月光站在上面,用双手一点点将土填进坑里。每抛一次许听就说一句:“晚安,奶奶。”
无声的眼泪混进月光中,每一滴都很沉重。
天光再次复明,这片土地化为平地,恢复如初。
许听躺在上面,泪水渗进地下,这场告别落幕了。
再次睁眼已是午后,许听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石头旁,用镰刀一笔一划地刻下胡奶奶的模样,收笔时,在尾处写下:“此处安葬吾乡。”
她还没有给胡奶奶立碑,也没按照老人的遗愿将她火化。她舍不得,她宁愿胡奶奶的身体在这里开满鲜花,也不愿她化作一团可吹散的灰,许听怕找不到她。
至少在这里,许听不会迷路,她能寻见她的家人。
许听在太阳落山前下了山,她没有回头,就连遗落的锄头和镰刀都忘了捡起。她快步跑下山,脚扎进泥土里渗出一片血海,痛感布满全身,她颤颤巍巍地跑回家。
推开房门,一阵饭香味扑面而来,桌上摆满她爱吃的菜,许听耳旁响起熟悉的声音:“丫头,吃饭了,有你爱吃的豆子。”
她踏进屋里,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嘴里的血腥味掩盖了住食物的味道,许听的眼泪掉进碗里,辣椒沾满甜味,她露出幸福的笑容,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最后倒在了桌前,桌上的碗筷散落一地,碗在地上划开一道口子。时光再也回不去了,许听倒在血泊中,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凌晨,许听被一阵刺痛唤醒,她蜷缩在地板上,眼前重迭出胡奶奶的身影。她吃力地爬起身,蹒跚地跟上那道影子,走进胡奶奶的房间里,一件淡蓝色的裙子整齐地迭放在床上,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瓶药水,再抬眼时,胡奶奶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许听拿起床上的裙子,将脸埋进去,汲取上面残余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桌上的药水,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站在镜子前,她终于看清自己的模样:眼睛里布满血色,浑身沾满泥土,头发乱糟糟的,还有几片树叶挂在发丝上,衣服上全是血迹,活脱脱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鬼。
许听粗鲁地褪去身上的衣服,打了一盆冷水泼在自己的身上,用力揉搓,使劲擦去身上的泥痕。脚底的伤口在浴水中流淌,许听撤下布料用刷子揉刷自己的脚底,一瞬间血腥味布满整个浴室。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苦般,机械地揉搓自己的伤口,直到陷进血肉里的泥土全部刷洗干净,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把药水倒在伤口上,草草包扎好,穿上那条淡蓝色的裙子走出浴室。
她瘫软地靠坐在沙发脚边,眼睛茫然地环视屋里的一切,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大门的门锁上。她从清晨一直坐到响午,那扇门始终没被推来。屋里光线昏暗,许听摸黑把地上的狼藉打扫干净。摔碎的碗片,她没舍得丢,走到后院挖了个坑,把它们埋了进去。然后拿起斧头,将院里还没有批完的木柴全部劈成木条,搬进厨房;火炉里还有一簇火星子噼噼啪啪地作响,许听接起一碗水,浇灭了火堆。
做完这些,许听走到大门前跪下,朝屋里磕了叁个响头。起身将门窗都关好后,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
黄昏时分,许听走进一栋破旧的小区楼,打开房门的瞬间,浓重的黑夜彻底将她吞噬。她抬眼看向桌台下的遗物,弯腰抱起一个铁盒紧紧贴在胸前,脚步漂浮地走进卧室,拾起小熊,穿上运动鞋,最后走进厨房,拿起了一把菜刀。
回到客厅,她把刀放在茶几上,月光洒落在刀刃上,她曾在这个位置上等过家人,可最终,他们都离她而去了。现在,她要去追寻他们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她将小熊和铁盒紧紧地抱进怀里,躺在沙发上,左手拿起菜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颤抖的指尖终于停歇了下来。
许听的脑子里自动回放起自己的一生,原来,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她始终被命运摒弃,她苦苦追寻的家园早已消失殆尽。
刀口慢慢划开皮肤,朝着血管探去,鲜血蔓延到刀片上,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许听的泪水滴落到刀片上,她释怀般笑了笑,梨涡照耀在刀片上。
就在她用不擅长的左手做最后决断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雷声。闪电将屋里照得通亮,亮光将许听脖子上的缺口映到天空,闪烁了一次又一次。
“今天是个好天气。”她想。
许听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力量全部集中在左手上。
“咔哒滴……”
一阵狂风突然吹进屋里,将桌上的摆件掀落,雨水渗进屋里,炎热的夏季变得格外凉爽。屋里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许听迷茫地睁开眼,左手瞬间卸了力,菜刀“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瓷砖上倒映出少年的脸庞,他在风雨中喊了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
“许听。”
“听听。”
“宝宝,吃饭了吗?”
“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呢,想我的话就闭上眼睛用手感受心跳。”
“我一直在,听听。”
“我爱你,听听!”
“晚安,听听!”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