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6.月下戏剧 1w(2/2)
正在执行著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熟悉的仪式,艾斯卡尔见过战士的悍勇,法师的威严。
但这个女人身上那种近乎偏执的、对一门手艺的投入,却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引力。
那不是欲望。
是尊重。
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
他的视线从她灵巧的手指,滑到她专注的侧脸。
再到一缕因为俯身而从领口垂落的深红色捲髮。
他忽然觉得,这幅画面—....很安静。
“我让卫兵家的那个小子去教他们了,他们保证会演得很像!
艾斯卡尔先生,”
伊莲诺拉毫无预兆地转向他,“您是经验丰富的战士。
您说,什么样的『恶棍』才最逼真?”
艾斯卡尔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那种沉静中惊醒。
目光迅速从莎乐美身上移开,重新覆上一层冰霜。
他皱起眉。
“真正的恶棍,不给你说话的机会。”
伊莲诺拉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
但就在这时,莎乐美抬起了头,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恰好迎上了他的目光。
艾斯卡尔立刻有些不自然地扭头,看向了窗外。
一切就绪。
他们离开城主府,走向那条叫“紫藤巷”的僻静街道。
伊莲诺拉按计划走在最前面,艾斯卡尔和莎乐美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巷子的阴影里果然钻出三个穿粗布衣的男人,散漫地围住伊莲诺拉。
他们努力想挤出凶恶的表情。
但躲闪的眼神、僵硬的动作,活像三个演砸了的整脚戏子。
艾斯卡尔连剑柄都懒得碰。
他只是靠在墙上,双臂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抬起,那双金色的竖瞳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可笑的“混混”,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评估。
像一个铸剑大师在看一个孩子用泥巴捏的玩具。
他甚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到听不见的冷哼。
莎乐美侧过身,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朝他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有无奈,也有藏不住的笑意,像是在说:
“瞧,好戏开场了。”
就在这时,一阵鲁特琴的拨弦声响起,音色甚至因为弹奏者的紧张而有了一丝颤抖。
丹德里恩抱著他心爱的鲁特琴,从巷口另一端快步走了出来。
他显然是来赴约的,脸上还掛著准备好的、迷人的微笑。
但当他看清巷子里的情景。
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围著他心仪的女士一一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哦,见鬼——卫兵!
这里有.”
他的第一反应是高喊卫兵,甚至本能地想把鲁特琴挡在身前当做盾牌。
这是一个吟游诗人面对暴力时的真实反应。
但他的话喊到一半就卡住了。
因为他看到,被围在中间的伊莲诺拉虽然脸色发白。
但眼神深处並没有真正的恐惧,反而带著一丝——期待?
甚至在他出现后,还朝他投来一个焦急又鼓励的眼神。
丹德里恩脑中那根名为“戏剧”的弦被拨动了。
他立刻闭上了嘴,脑子飞速运转。
伊莲诺拉见他似乎误会了,急忙压低声音。
又怕“歹徒”听见,慌乱地解释道:
“丹德里恩先生!
別怕!这是这是我安排的.
一个—小小的.—
“考验!”
丹德里恩瞬间接过了话头,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他所有的思路。
他明白了!
天吶,这简直是戏剧女神的馈赠!
他立刻收起了所有惊慌,脸上重新绽放出比刚才还要夸张十倍的光彩。
仿佛一位刚刚登上舞台中央的首席男主角。
他没有像英雄一样大喊“放开那个女孩!
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对著那几个还在努力扮演恶棍的“演员”夸张地行了一个宫廷屈膝礼。
然后用他那富有穿透力的吟唱语调大声宣布:
“啊,我忠实的朋友们!
感谢你们为我安排了如此戏剧性的会面!”
“伊莲诺拉小姐,我亲爱的百合,你的考验我收到了!
你总是如此別出心裁,想看看我是否会为你谱写一首名为《街头恶龙与白马王子》的新歌谣!”
他一边说著,一边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
將几枚金幣塞到那个目瞪口呆的混混头子手里。
“这是你们的报酬,我亲爱的戏剧演员们!
演得不错,很有气势!
现在,作为剧情的一部分。
你们应该退下了,好让男女主角进行浪漫的对话。”
他的吟唱和表演迅速吸引了几个路过的市民驻足围观。
然而,那个头目纹丝不动,甚至没有看一眼丹德里恩递过来的钱袋。
一个冰冷、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从巷子的阴影中传来,打断了丹德里恩的表演。
“卫队的士兵,不收贿赂。”
话音未落,卫队队长马利克·冯·埃里克从阴影中走出。
他穿著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紧身衣。
腰间佩戴著家族长剑,身后还跟著两名手持长戟的城市卫兵。
他一出现,那三个“混混”立刻挺直了腰板。
站姿变得標准而肃杀,彻底褪去了偽装。
现场的氛围瞬间从一场闹剧,凝固成了真正的对峙。
马利克的目光像冰锥一样越过惊慌失措的伊莲诺拉,直刺丹德里恩。
“吟游诗人,你竟敢在夜间骚扰亨德里克大人的千金。
现在,我以城市卫队队长的名义,怀疑你图谋不轨。,“不!
马利克,这是个误会!
是我—”
伊莲诺拉急忙想要解释,但马利克粗暴地打断了她。
语气中带著一种不容置喙的、虚假的关切。
“伊莲诺拉小姐,你太单纯了,被这种油嘴滑舌之徒矇骗了。
到我身后来,这里很安全。”
他的话语,瞬间將伊莲诺拉从“导演”变成了需要被保护的“受害者”。
完全剥夺了她的话语权。
丹德里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舞台。
闯进来一个不按剧本演出的、手握权力的真正恶棍。
他的口才再一次遇到了铁壁,气氛剑拔弩张。
莎乐美侧过身,她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著危险的光芒。
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混合著无奈与调侃的语气对艾斯卡尔说:
“看来,我雇的『驱虫剂”。
要亲自下场清理一只不请自来的『甲虫』了。”
说完,莎乐美的手自然而然地、带著一丝请求的意味。
轻轻握住了艾斯卡尔那肌肉结实、布满薄茧的手臂。
这个动作並非出於恐惧,而是一种无声的信號一“该我们了”。
艾斯卡尔低头,看了一眼她握著自己手臂的、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
他没有抽开。
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嗯”,作为回应。
下一秒,艾斯卡尔向前踏出一步。
就这一步,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
正好挡在莎乐美和伊莲诺拉身前,將马利克那充满压迫性的目光彻底隔断。
他没有拔剑,只是平静地看著马利克,开口道:
“卫队队长,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的剑最好待在剑鞘里。”
他的语气平淡如水,却带著一股钢铁般的、不容置疑的分量。
艾斯卡尔的介入让马利克无法轻易动用武力。
他认识这个猎魔人,知道对方的实力。
而且他和传说中的叶奈法可能还有著不清不楚的关係。
场面瞬间陷入了微妙的僵持,而这短暂的僵持。
为“语言”的再次登场创造了条件。
莎乐美从艾斯卡尔宽阔的臂膀后走出,脸上已经重新掛上了从容的微笑。
她直视著脸色阴沉的马利克。
“马利克队长,真是尽忠职守。
不过,这么多市民都看著呢。”
她优雅地环视了一圈被吸引过来的路人。
“您这样『保护”城主千金,强行干涉她的私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想凭藉卫队队长的身份,逼迫伊莲诺拉小姐接受您的追求呢。
这要是传出去,对冯·埃里克家族的荣誉,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
剖开了马利克偽装的外壳,精准地刺向了他最在意的“荣誉”和“脸面”。
丹德里恩是何等人物,他立刻领会了莎乐美为他创造的完美舞台。
他收起所有的紧张,换上更加夸张、更加深情的表情。
对著马利克抚胸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恍然大悟”的喜悦。
“尊贵的马利克队长,您这哪里是在为难我。
您分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考验我对伊莲诺拉小姐的爱是否坚定!
您想看看,面对权力和刀剑的威胁,我是否还有勇气守护在她身边!
这是一场多么高尚、多么充满骑士精神的考验啊!”
丹德里恩彻底扭转了局势。
他把马利克的霸凌行为,重新包装成了对“爱情的考验”
现在,如果马利克继续抓人,就坐实了自己是“考验失败”后恼羞成怒的小人;
如果他退缩,就等於默认了丹德里恩通过了这场“高尚的考验”。
在眾目之下,马利克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他不能在公眾面前承认自己是出於嫉妒,这有损他的贵族体面。
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身后的两名卫兵也感受到了队长的怒意,向前踏了一步,长戟的尖端在煤气灯下闪著寒光,“伶牙俐齿的骗子。”
马利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丹德里恩。
“城市的安寧不容许你们这种人来破坏。
把他给我抓起来!”
就在卫兵即將行动的瞬间,一直沉默如石像的艾斯卡尔动了。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移动脚步。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金色的竖瞳在阴影中转向马利克。
声音低沉、平静,却像墓穴的寒风,精准地钻进马利克的耳朵里:
“队长先生。”
艾斯卡尔的声音不大,却让现场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我认得你家族的徽记。
冯·埃里克家族的庄园在城外西边,离森林不远。
守卫很严密,但总有换班的死角。
你晚上睡觉的窗户朝南,对著园,对吗?”
这番话与眼前的情形毫无关係,却让马利克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这不是威胁,这是陈述。
一个猎魔人在陈述他观察到的事实,就像屠夫在描述一头猪的哪个部位最好下刀。
艾斯卡尔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
“我只是个路过的猎魔人,拿钱办事。
但如果我的僱主和她的朋友在这里受了惊嚇。
我或许会觉得,我的契约完成得不够完美。
那样的话,我就得做点什么来弥补。”
他顿了顿,金色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待死物的冰冷。
“没人会找到证据。
只会有一个贵族家庭在某天早上,发现他们的继承人睡得比平时更沉一些。
永远地。”
这才是猎魔人真正的威胁。
不是街头的决斗。
而是来自黑暗中的、无法防御的、绝对的死亡宣告。
实际上,在昨天晚上送莎乐美回家后,艾斯卡尔就去踩点了。
这是一个老练的猎魔人在面对危险的必要警惕。
马利克看著艾斯卡尔那双非人的眼晴,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
他毫不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
他握著剑的手,终於无力地鬆开了。
他不是输给了丹德里恩的口才,也不是输给了莎乐美的智慧。
他是输给了自己那条还想继续活下去的命。
“.—我们走。”
他几乎是咬著牙说出这两个字,然后带著一种混杂著恐惧和屈辱的表情。
头也不回地带著卫兵,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危机解除。
莎乐美这才鬆开一直握著艾斯卡尔手臂的手。
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真诚而明亮的微笑,轻声说:
“谢谢你,我的———.助手先生。”
艾斯卡尔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但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沉默,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
巷子里,危机已经解除。
伊莲诺拉看著丹德里恩,满脸崇拜,又带著一丝愧疚,正要坦白。
“丹德里恩,对不起,我只是想考验—”
“嘘。”
诗人一根手指按在她唇上,隨即握住她的手。
用他那能让蜜都感到羞愧的嗓音开始吟唱:
“考验?
我亲爱的,这怎能算考验?
暴雨考验橡树,是为了让它的根扎得更深!
寒风考验雄鹰,是为了让它的翅膀更有力!
你不是在考验我,你是在为我们的爱情史诗,添上最浓重的一笔!
我怎会不喜欢?我只觉得—我爱你更深了!”
伊莲诺拉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彻底缴械投降。
阴影里,艾斯卡尔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一切。
就在片刻之前,他用最原始的死亡威胁,解决了一个真正的敌人。
那过程冰冷,高效,是他熟悉的世界。
而现在,这个吟游诗人,正用最华丽的谎言。
去“拯救”一个被自己的天真困住的女孩。
他看著丹德里恩和伊莲诺拉相拥,又警了一眼旁边莎乐美那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表情里混著无奈和瞭然。
一股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的力量,是斩断麻烦的钢剑,锋利,致命。
丹德里恩的力量艾斯卡尔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又抬头看向那个诗人他的力量,是一根精巧的绣针。
用虚假的丝线去缝合现实划开的伤口,让那伤口看起来甚至比原来更漂亮。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荒谬,却又严丝合缝。
丹德里恩和伊莲诺拉携手离去,消失在街角,空气里还飘著诗人夸张的誓言。
莎乐美朝艾斯卡尔耸了耸肩。
“看到了,我的保鏢先生?”
她的语气里带著一丝调侃。
“有时候,一场拙劣的戏剧,反倒会引来不请自来的观眾。
诗人的舞台剧,终究还是需要猎魔人的现实来压轴。”
艾斯卡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丹德里恩浮夸得让人牙酸,但他確实—用他的方式保护了那个女孩。
就在这时,猎魔人的本能让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像箭一样射向不远处城主府的屋顶。
月光下,一个穿著斗篷的身影正沿著屋脊飞速移动。
那动作..很像杰洛特,但又有点不一样。
他用力眨了下眼。
再看时,屋顶上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瓦片在反射月光。
是凯克吗?
那小子—
他皱起眉,大概是眼了。
“怎么了?”
莎乐美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艾斯卡尔摇摇头,收回目光。
“没什么,看错了。”
他送莎乐美回她的住处。
古勒塔的夜空格外清澈,冰冷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泼洒下来。
初冬的寒气在屋顶和栏杆上凝成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薄霜,闪著水晶似的光。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著,一路无话。
寂静的街道上,只有靴子踩上薄霜的“喀”声,一声,又一声。
那声音不突兀,反而像某种节拍,伴隨著两人同步呼出的白色雾气,融入夜色。
在这样清冽的空气里,猎魔人的嗅觉能轻易捕捉到她身上的味道。
乾燥的松木,古老书卷,还有今晚那支香膏的余韵。
那味道不再仅仅是一种气味,更像一个证明,证明了她那份令人敬佩的、將虚无化为有形的手艺。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时而分离,时而因转弯而短暂地交叠。
艾斯卡尔看著自己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碰在一起,又分开。
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就像他不知道这条巷子会通向何方。
但这种未知,第一次没有让他感到警惕。
反而让他觉得这条路似乎可以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