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血滴花春艳死（1/2）

“龙困浅滩，三年大旱，哀我众生，家毁国乱……”一个灰衣老者抱着一柄长布扯就的幌子口中念念有词地挪到大教堂外的杉树下，而后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屈腿盘坐，怀中书有“批命卜吉”诸多大字的幌子被他支在地上，算勉强觅得一片阴凉。

大旱三年地里发干，他搓了把地上的黄土，脖子慢悠悠地转向身后这座巍峨的教堂。尖顶上各式彩色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老者被这光晃得不得不觑了眼。盛夏难得的微风拂过他斑白的发鬓、拂起他脏污得看不清本色的衣角。他依稀记得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他的二儿子就是攀上这处尖顶，举起石块砸向那片玻璃时被洋人用枪打了下来。

老者倚在树干上，微微喘着气掐身上的跳蚤，喃喃念着：“不下雨地发干，都是这教堂遮了天。”

“遮了天呐！”他忽然大声嘶吼起来，“天爷，这天下没了天子，就乱了啊！”

这阵嘶吼引来教堂外一群绅士教徒的注目，随后所有人又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缓缓踱步走入了教堂。

时年民国六年夏，张勋复辟十二日而终。

这样的酷暑天按理是很难熬的，但在丰庆道的奉公馆则不一样。主人午憩醒来犹躺在藤床上，卧室里摆着消暑的冰座，化开的冰水沿着埋进墙里的管道流出，不断地带走房间里的热气，叫他稍稍起身搭了一条丝被，然后轻声对卧在身旁的人道：“吃不吃冰结涟？”

身旁的人趴在藤床上翻《岳传》的小人书，正看到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急得恨不能掉眼泪，压根听不见他说什么。见人如此沉迷，他也不再多问，只安静地靠在一旁读自己的书。

不多时，看小人书的人丢下画册，呜咽道：“大奸贼秦桧！”骂着犹不过瘾，他又拾起那本画册摔打，“大奸贼！大奸贼！”

他一脸愤愤眼中含泪，偏细嫩的脸颊上还留着藤条压的印子，倒像被人欺负了一样。原本在看书的人早已放下了书，只笑盈盈地看他嗔怒的样子。

“要不要吃冰结涟压压火气呢晓泉大将军？”说话的这人正是奉公馆的主人奉溆意。

他是昔日清廷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奉定初的嫡长孙，十五岁时被父亲奉汉章送去英国求学。因他威名赫赫的祖父去年过世，他奔丧而归，后不理身处北京的父亲所请，独自搬到了天津英租界。奉定初在时尚能弹压北洋各路军阀，现如今他们早已各树旗帜，北京城中波诡云谲，奉溆意实在不愿多呆。

上个月逊帝复辟的闹剧刚结束，奉溆意在报章上看到了相关报道，不过冷笑一声。

当日他父亲鬼迷心窍怂恿祖父称帝，被好事之人传为“好圣孙”的奉溆意当众顶撞父亲，旋即被送出国。临别时他向祖父叩首三拜，没想到是爷孙见的最后一面。他深恶京中和寓居天津的一帮遗老忠奴，又耳闻南方革命党在上海款通帮会的种种事迹，对当世国情忧愁甚深，但因为身份敏感不便张扬，于是只能潜居蛰伏，打算先续学业。

在天津寓居的一年里，陪伴在他身边的正是现在与他同榻而卧情意缱绻的弹词小唱宋晓泉。

宋晓泉自小由干爹干妈教养，弹的一手好琵琶，嗓音清泠如玉，人亦生得绝顶标致漂亮，为南班妓女们配唱时被人看中，买下后献给奉溆意父亲奉汉章。奉溆意离京之际车马预备匆忙，马车走出北京城后才发现衣箱中藏匿了一个活人。

当时奉汉章犹在孝期，对这绝色小唱不敢过多沾染，只是偷偷养在后院，不想他竟自己偷跑出来上了奉溆意的马车。

奉溆意虽时年只有十六岁，却少年老成，对这来历不明的小艺人十分警惕。但眼见他身上各处由父亲挫磨出的伤痕后，奉溆意到底是心存歉疚亦有同情，便留他在身边了。时间日久，两个少年竟生了情愫，以至情好日密到如今片刻都不能分开。

宋晓泉大奉溆意一岁，但打小学艺挨饿，因此身量纤纤，大有弱不胜衣的仕女姿态，只是和奉溆意好了以后才见他身上一些江湖市井气，脾气也见长，常要奉溆意哄着。

奉溆意出自“北洋王”奉家，是奉定初最为疼爱的孙辈，外祖家又是江南仕宦豪绅，自出生起便金玉锦绣贵不可言，平素也是十足的贵公子做派，只不知怎么回事，偏偏就喜欢一个宋晓泉，对他千依百顺。

宋晓泉最崇敬的英雄是岳飞大将军，虽习唱的是《长生殿》、《再生缘》这些唱词，但实则最爱听人说《岳传》，因识字不多，便喜欢看连环画。奉溆意为他搜罗了各版《岳传》画册，已是听他骂了好几回奸贼秦桧。

这盛夏炎炎，宋晓泉火气更大，听奉溆意说有香甜冰凉的冰结涟吃便连连点头。

等下人们把冰镇的甜品端来，宋晓泉掀开丝被一跃而下，露出睡袍下成片的雪肤，白得晃眼。他一手各端一个盛有奶油冰饮的银碟过来，还未站稳便被奉溆意展臂揽住臀部勾到了身前。宋晓泉嚷着“小心洒了”，奉溆意不以为然，伸手抚过他睡袍下细腻的肌肤道：“我总觉得这些东西有盖不住的腥膻味，偏你这么爱吃，怪不得皮肉白得像牛奶一样。”

宋晓泉把一个银碟递给他，自己抓起长柄银勺大口大口挖着冰结涟，咽下道：“你不喜欢这些洋人的吃食，那去了英国怎么过活？”

奉溆意靠在床头，扯扯他衣边让他坐到自己身旁，搅弄着银勺道：“带班厨子去，只做我们爱吃的。不过我瞧着你大概会挺喜欢那些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