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相见不相识（1/2）

虞西敏准备发动汽车，庄柯忽然小声“呀”了一记，朱清竹忙问怎么了。庄柯有些尴尬，扫了一眼前座的宋浴秋后摇了摇头说没事。

宋浴秋丢下一句“麻烦虞先生稍待”，然后快速下车冲回了餐厅，不一会儿就把装着油糕的纸包拎了回来。

庄柯一边感动于宋浴秋的贴心，一边惭愧自己这时候还会惦记起零食，只能向表姐解释道：“专程带回去给母亲的，方才匆忙忘拿了。”

朱清竹自然不会苛责什么，想起自己与这个姑表兄弟多年未见了，便问道：“姑母还好吗？”她父母十多年前离婚，是当时常州城中一桩大事。母亲旋即带她离开常州，辗转一道去往海外。庄柯父亲去世时朱清竹尚未前往法国读书，姐弟俩在葬礼上见过一面，算来距今也有七八年了。

朱清竹身材高挑，在人群中十分显眼，方才庄柯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表姐，惊喜之余更有惊吓。如今险些伤人的方蘅安静地坐在表姐另一边，庄柯顾及到这位夫人此时心境，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回道：“母亲身体不错，平日与教友一道，生活尚算充实。”

朱清竹点点头：“我刚到上海，诸事繁杂尚未得空看望姑母，今晚就先不上门叨扰了。待我这边安顿下来，到时候再去看望她老人家。”

庄柯应下，又用眼神扫了扫虞西敏的背影。朱清竹察觉他的暧昧意思，微微一笑不予理会。

宋浴秋在安静地听后座两姐弟寒暄，有意将眼镜摘下默默擦拭镜片。

虞西敏用余光瞥向身旁的人，宋浴秋敏锐地察觉他的眼神，抬起头来望向他。虞西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反倒稍稍侧头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后目光浅浅地落在他左边耳垂的痣上。

在这个瞬间，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此痣主富贵，看来你定会遇贵人相助。”

虞西敏霎时心绪扰乱，蹙了蹙眉回神继续开车。

但此刻他脑海里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道：“我遇的贵人不正是你吗？”

这样的对话来得古怪，虞西敏下意识舒了一口气，身侧的宋浴秋忽然道：“虞先生是开埠以来，法租界第一位双语辩护的华人大律师，年少有为，实在叫人佩服。”

类似的恭维话虞西敏听过太多，并不放在心上，但是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边调转方向盘拐过一个巷子边道：“方才听闻宋先生供职于《晨光报》，贵报是法租界内有名的进步刊物，素来为事关国人的公义发声，与我从业所向殊途同归，宋先生也当得起一句‘年少有为’。”

宋浴秋看着这张酷似奉溆意的脸，听他慢条斯理说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奉承话，几乎要笑出声来。

虞西敏仿佛知道他此刻的心情，稍稍瞥向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宋先生供职贵报多久了？”

宋浴秋回道：“年初方得了现在这份工作，竟一直无缘拜会虞律师。今日事毕，可以向虞律师预约一个采访时间吗？”

虞西敏还没作答，后座的方蘅忽然倾身道：“虞律师，我做完笔录马上就能离开吗？会不会拘捕我？”

虞西敏不意她会这么问，回道：“法探让我送你过去，这份薄面还是会给我的，做完笔录应该就能离开。”

方蘅闻言却并未放松心情，朱清竹察觉到她手指紧扣十分不安，不由得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朱清竹这一发问，方蘅支支吾吾道：“奶妈随我回上海，赁居在一个相熟的管事那里。她早先察觉我意图，一直在劝我，所以我今晚临行前给她、给她也下了些药……我现在才后怕起来，她60多岁的人了，会不会有事？”

她这一说，车里的人尽数沉默了。

听她说来，这是位尽心追随她的忠仆。倘若今晚她刺人得手，那老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浴秋打破了沉默，沉声道：“你若下重了，老人家恐有危险。”

方蘅大惊，越发后怕，喊着要下车回去找妈妈。

她行事如此冲动，当是之前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竟一点不顾爱她惜她的人。朱清竹可怜她遭遇之外又气她这会儿才知道后悔，于是厉声道：“倘若你真的能顾及老妈妈，想到她孤老无依会如何，还要秉一时冲动妄图与人鱼死网破吗？”说完她又对虞西敏道，“西敏，你放我们下去，我找黄包车送我们去巡捕房。至于她奶妈那里，麻烦你们去察看一下。如若去送医，还是由你们联系比较方便。”

她本意是由自己单独陪方蘅前往巡捕房，虞西敏携庄柯前去救助方蘅的奶妈，至于宋浴秋，他毕竟只是庄柯的朋友，自己不好指使。未成想虞西敏却道：“你既已注册了律师资格，我自然也是放心的。但你们女子二人相伴夜行，最好由庄表弟一道陪同。至于宋先生，不如随我一道，如何？”

经他这样一说，在场无人反对。方蘅报上地址后后座三人匆匆下了车，喊上了经过的两辆黄包车，前后一道去往巡捕房。

车内陡然只剩两个人，宋浴秋几乎是下意识地隔开距离要发难。虞西敏冷冷觑了他一眼，而后猛踩油门将车子飞速驶了出去。宋浴秋不防，差点跌在他身上。

等宋浴秋坐好，虞西敏意有所指：“方向盘在虞某手里，宋先生可要坐稳小心。”

宋浴秋听着他沉沉的声音，冷笑道：“焉知我不会夺方向盘？”

虞西敏猛一打弯，宋浴秋把住车门手柄，怒道：“你想车毁人亡，就快快放我下车，自己再往黄浦江开！”

虞西敏稳稳地把着方向盘，望着车子前面的路况笑道：“宋先生说笑，我不过是心急老人家安危，开得快了一些。你若不习惯，还请设法习惯。”

说完虞西敏就不再作声，专心地开着夜路往方蘅如今居住的石库门那里去。所幸法租界城市照明发达，一路上畅通无阻。车子开不进小巷，车一停宋浴秋就打开车门一跃而下，根据方蘅的描述找到那间单开间的石库门，绕至后门看到了方蘅和奶妈现在住的亭子间。方蘅大概是为了方便有人发现，特地在窗口放了点着的煤油灯。

宋浴秋暗骂蠢货，心想如果夜半风起或者有鸟儿来栖，弄倒了煤油灯该怎么办？他为这个阔太太的无知感到咋舌，叹了口气准备一跃攀上窗台设法进屋。

在他蓄力之际虞西敏也跟了上来。

亭子间下面是灶披间，常年烟熏火燎的，外墙一层油腻。宋浴秋恐自己爬不上去，便对虞西敏道：“虞律师，帮人帮到底，你在下头撑我一下。”

他自然是带着满满的恶意要戏弄虞西敏，如果虞西敏真是奉溆意，这会儿想必就要彻底发作了。

虞西敏抬头望了一眼亭子间的灯火：“我为什么不能从前门叫人？”说着就要走。

宋浴秋情急拉住他：“主人家这会儿都该睡了。最好不要叫他们知道方蘅的事，不然想必这一处也住不得了。”

虞西敏颔首：“还好宋先生体格不大，我抱你上去。”

宋浴秋急道：“抱什么抱，我踩着你肩膀上去才稳。”

虞西敏蹙眉道：“不行。”他边说边把宋浴秋推到墙上，“你起跳，我抱你往上。”

宋浴秋望着那簇跃动的火焰，咬咬牙：“如果摔下来，我必拉你垫背！”

他纵身起跳，虞西敏把住他小腿往上一送，好不容易展臂够上了窗台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