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用心如日月(2/2)
1917年夏初,裕王府小王爷毓瑢来天津看望奉溆意。
毓瑢比奉溆意大一岁,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子弟。因着民国初的清室优待条件,他仍保留着王公的做派,但实则他那个爹临走时已将偌大一个王府掏得七七八八。
那时奉溆意已准备启程前往英国读书,毓瑢为探天津城里张勋囤兵的风声,又想再多见发小两面,故才特地来到了天津。
奉公馆的豪奢叫受用惯了富贵的小王爷都咋舌,不由得感慨奉溆意的爷爷是真疼他。毓瑢给奉溆意带了一盒王府秘藏的丹药,说是早年咸丰爷赏下的灵药,能吊命,让奉溆意带着出洋以备不测。因为裕王府和奉府挨得近,他俩从小相熟,感情深厚。毓瑢心知奉溆意此次出洋数年难归,也不知日后国内国外各是什么情形,离情别绪分外浓烈起来。
奉溆意虽然也舍不得好友,但他眼下与宋晓泉情热,说白了有点见色忘友的意思在,便不觉得十分悲伤。毓瑢由此迁怒到宋晓泉身上,又像从前一样要问奉溆意讨要这个妖妖娆娆的小唱。
奉溆意难得地落了脸色,毓瑢不服道:“咱俩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情分,往日我问你要什么不给,怎么这么个玩意儿你就不肯了?”
奉溆意抓了一把葡萄塞他嘴里,愤愤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扫地出门!”
毓瑢猛地跳起,把葡萄噗噗吐了一地,指着宋晓泉道:“好你个奉珧华,旁人是娶了媳妇忘了老娘,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兄弟了!”
原本奉溆意气得不行,他这么一通胡言乱语后奉溆意反倒眉开眼笑:“小癞痢,说你会说话吧,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你不会说话吧,你倒说得中听……”
话音未落,毓瑢便扑上来要打:“你再管小爷我叫小癞痢!我揍死你!”
宋晓泉见二人扭打在一起,别人不敢去拦,他只能硬着头皮扯开奉溆意,吼道:“别打了!人家是客人!”
毓瑢理了理辫儿,抹了一把脸指着宋晓泉道:“你谁啊,说我是客人,你真把自己当这儿的主人了?”
“小癞痢,你再敢骂他!”奉溆意上前又要出拳。
毓瑢啐了一口:“妈的,老子把你毛全揪了,看你管谁叫癞痢!”说着就又扑上去捶奉溆意。
宋晓泉被这俩半大小子烦得受不了,一手揪住奉溆意后脑勺的头发,一手揪住毓瑢那小辫儿,砰得把二人的头往中间狠狠磕了一下。
两个人齐齐地哎呦一声吃痛,毓瑢捂着额头在地上打滚,骂道:“老子最恨有人揪我辫子,我砍了你!”
“你砍谁呢,叫嫂子!”
“嫂子你妈!我比你还大了一岁,要喊也喊弟妹!呸,弟妹个鬼,老子弄死你们这对狗男男!”毓瑢奋起,说着就要上前扑宋晓泉。
宋晓泉一手架着他一边回头骂奉溆意:“嫂你个头,老子懒得管你们俩这破事,要打等我走了再打,打不死别算完!”说完就猛地一挥手把毓瑢甩落在地。
毓瑢晕乎乎地起身,指着宋晓泉哼哼道:“没看出来啊,还是个练家子,本王同你再练练!”
宋晓泉乜了他一眼,对奉溆意道:“这打上门来了,你看怎么办吧。”
奉溆意才痛醒,拦住喊打喊杀的毓瑢道:“好了好了小王爷,多有得罪,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毓瑢又啐他:“真没看出来啊,从前哪晓得你奉珧华是这等软骨头?你还没娶妻呢,要真娶上个老婆,是不是以后大气都不敢出了?”
奉溆意捂着他耳朵说悄悄话,毓瑢边听边上下打量宋晓泉,半晌愣了愣道:“呸,这叫什么事儿。”说着就上前对宋晓泉道,“方才我轻狂了,你别往心里去。”
宋晓泉也不知道奉溆意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人家一个天潢贵胄,虽说如今是凤凰落了地,也得给几分面子,便点头应了。三个少年吵吵嚷嚷完,又一同去燕乐茶园看梆子戏,好似之前打的架全忘了。
后来张勋辫子军要进北京城,毓瑢着急忙慌地启程回去,害怕王府里这会儿无人主事要出事。他自己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亲还没娶,匆匆忙忙地收拾上路,临走也不知道该叮嘱奉溆意什么,慌不择言地说道:“管好男人那东西,听人说你们走旱路的比走水路的艰难。总之凑好了能过就好好过,别跟我阿玛似的。再者依我之言还是找个女人好,男人生不了孩子……”
奉溆意哭笑不得,命人抱来一个大匣子,径直往他马车里送。
毓瑢急道:“什么东西呐!”
奉溆意笑道:“你不是爱骑射鞍马吗?我送你一组韩干的画,好东西,挂书房里犹如上演武场,你一定喜欢。”
毓瑢拦道:“我知道,老佛爷赏的东西,价值连城,你送我算怎么个事儿?打量如今大清亡了,本王要成臭要饭的了不成?”
奉溆意抱住他拍了拍:“画儿罢了,取个乐。咱们兄弟往后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个纪念也好。”
毓瑢刷得落下两行泪,呜咽道:“哎哟我的好兄弟,英吉利不去不行吗?你在哪儿不能快活啊?”
奉溆意拍拍他:“别哭,山高路远,但总有再相会的时候。我得带着晓泉去个更好一些的地方,去个没什么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对不住了好兄弟。”
毓瑢听到他这番话,猛地推开奉溆意,对宋晓泉嚷道:“听到没,好好伺候他!不然我跟你没完!”
最后毓瑢呜呜咽咽地上马车走了。宋晓泉事后才知道那个大匣子为什么见沉,因为里头不仅有韩干的名画,还有一斛上好的南珠,是奉溆意送给毓瑢的临别礼。裕王府已然败落,奉溆意担心这个朋友将来的生计。
宋晓泉打趣道:“奉公子一掷千金,真真是好气魄!”
奉溆意抱着他笑,忍不住道:“我可不止送了他这些东西,不晓得他能不能发现。”却不肯告诉宋晓泉到底还送了什么。
这些年过去,不用想也知道小王爷定然过得落魄,这画也不知道转手了几处。画都保不住,何况那斛南珠?那些昔日的时光重又浮现,宋浴秋在床榻上辗转难眠,他惦记着今晚听到的出价——卖家要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黄金,相当于数万现大洋,宋浴秋把自己零碎卖了也没这么多。
他想着古董经纪说的话:“卖家起先是不肯卖给洋人的,可北京城里实在找不到收买的主。寄卖在我们这儿,实则也是松口了,想着洋不洋人的能换钱就好。但人家说了,最好还是卖给国人。一千两黄金,难哟。”
宋浴秋想,一个“珧华藏印”哪值一千两黄金?他送出去的东西,我还买回来作甚?这么想着,他蒙了被子要睡,可脑海里依旧反复是奉溆意对毓瑢说的话。
山高路远,这俩兄弟是再没能见了。宋浴秋合上眼睛,又看到虞西敏在永安百货里慢慢踱步向自己走来的场景。盖因他同奉溆意实在长得像,以至于现在宋浴秋想起奉溆意,就径直把虞西敏当成了长大后的奉溆意,怎么剥都剥不到这层,难受得很。
他实在睡不着,猛地起身点了煤油灯翻箱倒柜,结果发现自己是真的没钱。
一千两黄金,该死的去问鬼要吧!他恶狠狠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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