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应悔偷灵药(2/2)
杀英租界督察长白璀琳本是之前明英首肯过的,但他在广州多日,已渐渐能感觉到未来中国政治走向的隐约变化。廖兄一死,他与国民党左派的联系大减,这时是否还要将礼信堂拉入上海滩上风起云涌的政治漩涡中成为了他此时最大的顾虑。
宋浴秋很了解明英,察觉了他此刻的迟疑,便追问道:“可有不妥?”
明英看向他,半晌问道:“都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你有什么想做的,与我无关、与礼信堂无关的?”
宋浴秋放下杯子,人不知不觉坐正,亦在仔细打量明英,随后笑道:“为什么要与你无关、与礼信堂无关?我宋浴秋是礼信堂会办,歃血祭天一应俱全。山主的事、礼信堂的事就是我的事,同样,我要做的也必定与你们相关。我生来没有爹,半生在找我娘,可以说稀里糊涂了那好些年。如今我长大成人,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山主何愁我没有自己的事做?”
他虽这么说着,笑意却并不轻松,眼神紧紧追随着明英,要听下面的回应。
明英欺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不住笑道:“你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说什么半生一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将来在哪儿呢!”
宋浴秋知道他那时候已经在马来娶妻生子,心知他是为了宽慰自己,便笑:“搁乡下孩子满屋子了。也就在上海,没人瞧得上我,才这副浑小子样……”
“浴秋,你这倒提醒我了。”明英眉头一蹙,宋浴秋便觉头皮发麻,知道这位叱咤半生的明山主又要说起为他保媒拉纤的话。于是他猛地起身,严肃道:“那日我答应了顾阿宽的妻儿,不能叫他白死。欠债还钱、血债血还,没半途而废的道理。白璀琳那个洋鬼子越是奸猾,我越是要狠狠扎他个透心凉,看他心眼还多不多。”说着他望向明英,“山主,我已派人侦查白璀琳许久,不信他没有出狐狸洞的时候。”
自从与庄柯分手,这几日来他们果真断了联系。宋浴秋此时也不忍将庄柯卷入风波中,便干脆断了从他那里探知长官督察长行踪的心思。
待他取了英国佬狗命,以白璀琳的级别,他多半要离沪躲藏。届时干脆离了这片是非地,过个一年半载的再说。
他自觉一箭双雕,心意已决。明英也想到那时血染老闸捕房的情形,他在马来时就深恶英国人,既然宋浴秋这般笃定,他便欣然应允,当场批一万元叫宋浴秋取与兄弟们分发,定要事成。
宋浴秋也不推拒,只是看着一万元的支票心情有些复杂,想到自己此前各种长吁短叹,一文钱即难倒英雄汉,何况千两黄金乎?
明英看他的眼神在支票上停留许久,暗自琢磨他是不是短了钱花,便借机提醒道:“我知道你素爱接济帮中兄弟。但他们当中有些人就是‘三光码子’,整天只知道到四马路吃喝嫖赌。你给一百一千一万都是一样的,有几个知道拿回家给妻儿用?出力的、吃苦的,该赏便赏,兄弟义气解解难处也是应当,却不该你自己两袖清风一个子儿都不留。”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道:“阿姚资历老,你肯让他是你懂事,但不必各处都谦让。我们帮中守资历也守规矩,二当家就是二当家,听明白了没有?”
宋浴秋了然,点点头。
明英看他,忍不住赞道:“你虽刻意推挡我要说的话,实则我也觉得不大好办,不知道到底怎么说。”
宋浴秋看他很犯难的样子,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正喉咙一紧之际忽听得这位老大哥朗声笑道:“咁靓懰,边个衬到上你?”
宋浴秋松了口气,挑了挑眉说了一句“随我娘”后便得意地退步向后开门离开了。
他出门的时候手里还捏着那张支票,姚李源不知是刚来还是在门外候了许久,眼神率先落在那张支票上,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同他点了下头。
宋浴秋不想理会他,心里有了事做满满当当的,脚步飞快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到楼下时他早把支票藏好了,正看到主编邵闻天从外头回来,便扬声朝邵闻天打了个招呼。
他们近日越处越好,邵闻天看他走来的方向,下巴向上抬了抬道:“和总编打过招呼了吗?”
宋浴秋觉得他可爱,分明心里瞧不上姚李源其人,却还秉着长者的心意默默教导自己处事规矩,于是点头道:“刚上去。”
邵闻天便不再多说,放下手上的纸包道:“这是我朋友家新晒好的笋干,我老家临安的特产,分你一些吧,回去烧肉特别香。我数年不曾归家,他为着一条表带的人情,非要送我一些。”说着他好似无奈地笑笑,但面上分明是被好友记挂的喜悦。
宋浴秋从没有吃过这东西,以为同别的干货一样,于是从纸包里捻起一根就在邵主编瞬间睁大的眼睛注视下扔进了嘴里。
“哎,这、这要洗过了下锅吃啊!”邵闻天连忙拦他,他却早尝到了一股咸味和泥土味,嚼又嚼不烂,又不好意思当着人家面吐了,竟硬生生咽了下去。
邵闻天惊呆了,语无伦次道:“还是我拿回家煮好了送你吃吧,这东西给你,你搞不好得吃出胃出血。”
“哪能!”宋浴秋生吞下一根笋干,逞强道,“我可是铜墙铁壁。”
邵闻天一边无奈年轻人嘴硬,一边疑道:“浴秋,听你平日的口音,我一直以为你是江浙一带的人,还以为你识得这东西呢。”
宋浴秋一怔。他祖籍淮阴,八岁以前长在江北。那时水患遍及江苏八府一州,他娘早先带着他离开舅舅家,却碰巧躲过了之后的大水灾。也不知他娘凭什么本身一路带着他北上,一直寻摸到了奉府。所以当奉溆意的母亲答应收留他们母子时,他娘才那么高兴,以为否极泰来,他们的日子要好起来了。
他在奉府从冬天一直住到春天,个子终于长了一些,但也不过与府中金尊玉贵的孙少爷奉溆意一般个头,后者可小了他快两岁。当然他们是不会站在一起比较的,只是他往来内院传递东西的时候,曾远远见过小公子踮着脚去扑停在梅枝上的雀儿。那儿他也去玩过,踮起脚来差不多的高度。那时候他年纪小、生得也可爱机灵,府里下人待他很好,有时候也犯犯懒叫他往里头喊喊人递递针线剪子这些小物件。他乐此不疲,很为自己能为府里做点儿事感到高兴。
进奉府后他再没见过沈沅芷,只隐约听说夫人不常住在撷兰苑,而是时常会带着奉溆意去京郊礼佛清修。有时奉溆意觉得无聊便留府里由奶娘大丫鬟们伺候着。府里两个男主人常年不在,那时奉汉章正追随父亲奉定初一道在小站练兵,难得归家一次。总之到宋浴秋被迫离府之时他都不曾见过这两父子。
很多次宋浴秋都在想,倘若这家中有大人在、倘若自己力气再大些嗓门再亮些、倘若奉溆意施舍个眼神给自己、倘若那天他不是在聚精会神地扑雀儿,自己能不能从蒯峰这个畜生手里救下母亲?
可惜有些事看似偶然,却是必然。
他求救不得、追着蒯峰跑出奉府,不但把人追丢了,自己也丢了,兜兜转转落在人贩子“老得”手里,被他的太监干爹挑拣上。所以他实则在北京城结结实实呆了十年,所以又是一口官话,又跟着干娘及其他人学了弹词,说话时不自觉带上了点吴侬软语。
后来他接近奉溆意,扮作随南班妓女进京的小唱,便掩了官话的口音,用绵软的吴语同奉溆意说话,这样子既能掩饰来历、又能显得娇柔曼妙。他这样子整日拿腔拿调地同奉溆意说话,有时真恍惚自己是苏州来的弹词小唱。
因着会类似的口音,他来上海之后口音学得很快,虽不算道地也能凑合得去,以致今日邵闻天问了这样的问题。
宋浴秋笑笑,喝水漱了口道:“主编,我是刚波人,但总归要学人家上流口音嘛!这就叫洋泾浜上海话。”一边说着宋浴秋拢了拢邵闻天另外拿纸包好的笋干,想到自己杀了白璀琳后一时恐难再与这个好人再见,竟有了些不舍,旧话重提道,“主编,哪日我请你去绮云阁喝茶吃饭看魔术吧!谢谢你带我看画,还送我笋干。”
邵闻天摆摆手:“小事,不值一提。”说到画,他想到了什么,对宋浴秋道,“我朋友说虞大律师一掷千金,惊动了在京的买家,说是要赴沪一会。也是,如此手笔,非爱重那些画而不能,也算是个风雅人士了。不想虞律师长于西洋,倒还是一颗爱国爱文化的红心。”
他这么说着,宋浴秋喝着水差点喷了。邵闻天蹙眉道:“这样的礼仪你还是尽早改吧。且我说的话究竟哪里好笑?”
宋浴秋连连摆手:“不好笑不好笑,主编我去干活了,谢谢您的笋干!”
要不是和虞西敏闹掰了,他高低要去取笑一番。
等回到自己座位,宋浴秋瞥向放着怀表的抽屉,暗想:你嘴碎手贱个什么,不理会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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