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遗响于悲风(1/2)
宋浴秋撇开他的手抬头察看前方,摇摇头道:“虞律师对我所知甚多,那应该晓得我身边都是什么人,没哪个过这么精致有派头的日子。”
车子还在往领事馆的方向开,宋浴秋安心了些,对虞西敏继续道:“朱律师与我约定领事馆前相见。我们好好说话,还能平平安安地同她见面。”
虞西敏笑了笑:“阿成,你安心开车。”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抵着的刀刃,缓缓道:“想在上海滩立足,华界租界中国人外国人,重重关系重重牵绊,其中有多少文章可做,你应该也很清楚。明山主和我同属轮船业主,有交往也是应当。我知道《晨光报》的背后是他经营有洪门势力,只是没想到你是他如此得力的干将。”
宋浴秋想起那时他对着自己在《晨光报》任职阴阳怪气的模样,立时想通了,冷哼一声:“到底是大通银行的少主,就是有钱。”
虞西敏微微摇头:“之前和你说起过,我母亲是外室,放在如今民国的背景下大概算姨太太。虽然他们在国外有过合法的婚契,但我父亲在国内是有正妻的,也有所谓的‘嫡子’。虽现时代破除旧俗,但绍兴老家仍有讲究,我也无意卷入家产之争。那个轮船公司是我处理了与日商的纠纷后父亲赠与我的,此外并无其他的了。”
宋浴秋想起之前刚见过的爱棠花园,以及他那位声名遐迩的父亲,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虞西敏说着这番话,却在细细观察宋浴秋的神色,他不知道怎么解开自己环环相扣的身世,直觉宋浴秋是关键一环。
想到这里,虞西敏叹了一声:“我已交代了与明山主相识的原委,那你先将刀拿开,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宋浴秋照做,虞西敏掏出口袋中的照片,这是他方才在父亲离开之际从相框中抽取出来的相片。
宋浴秋看向他递来的相片,迟疑片刻没有去接。
虞西敏看着他踌躇的模样,强忍着失落沉声问道:“你、去过英国吗?或者法国、德国……”
“没有,没有去过,我哪里去远渡重洋?”宋浴秋斩钉截铁,从他手里抽过相片端详起来。
相片中是气质出众、打扮上流的一家三口。宋浴秋盯着那个少年看了很久,目光又停留在他身后的父母身上。
夫妇二人相依而立,气质典雅,宋浴秋能辨认出男方是年轻时的虞润甫,而他身旁的妇人即便在黑白影像中依旧可以看出其身具的美丽雍容。宋浴秋久久地注视着这妇人,直到虞西敏轻声唤他,他才稍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虞西敏。
“陆雪卿……”宋浴秋低低地唤出这妇人的姓名。
“我母亲被家中除名,她本人以及我和我父亲都无意再续那段亲缘。”虞西敏叹了一声,接过宋浴秋递还的相片,看着前方专注开车的阿成道,“她多年前病逝于巴黎了。”
宋浴秋此刻几乎能肯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个如此肖似奉溆意的人,因为他们的母亲长得太过相似。
沈沅芷早逝,但给奉溆意留下了一本相册。当日管事郑鸾根据奉溆意的吩咐,从北京带回了主母的一些贴身物件,奉溆意格外珍视那本相册,捧来想与他一道看。而他是不愿意看的。
奉溆意哪里记得他们之间叫他摧心肝的所谓“前缘”,只想叫他看看自己母亲昔日的风华。宋晓泉不想太露痕迹,最后只能耐着性子陪他翻看了一会儿这本相册。
相册里多是当年沈沅芷入宫陪侍老佛爷的留影。照片里两个身着旗装、貌似并蒂荷花的少女常常并肩而立,两个人都笑靥如花,场景十分美妙。奉溆意指着她们道:“这就是我娘和那位姨母。我娘身量高挑一些,以此最好区分。她们是不是生得很像?那时她们都只有十五岁,比我们现在都小。”
宋晓泉看着相片中的美貌少女以及旁边一群面目严肃的贵妇,点头道:“难怪老佛爷喜欢,是深宫里难见到的标致人物。我还以为宫里的皇后贵妃都是大美人呢。”
奉溆意笑了笑又翻出老佛爷的相片:“这是我娘偷偷留的,家里本不许她私自放在这里的,恐失了敬意。不过现在大清都亡了数年了,不用再管这些忌讳。”说着他语气中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如今回忆她,只能靠我一鳞片爪的记忆和这些定格的死物了。好想她,可她回不来了。”
宋晓泉替他合上相册,扬起脸专注地看着他,笑道:“我也想我妈。”
“你妈还在吗?”
宋晓泉双手按在相册上,继续笑道:“不晓得,我很小就跟着干爹干妈学艺了。穷人家为了活口,多卖儿卖女的。”
他们相处了一年极少听到宋晓泉说起自己的身世,奉溆意见他自己肯说了便追问道:“你多大被卖的,家哪儿还记得吗?”
宋晓泉仰面躺下,望着那顶水晶吊灯道:“不记得了,记事的大孩子不好调教。但愿我妈还活着。”还能等到我找到她。
他这么说着,奉溆意上前抱住他两个人在榻上细细密吻。过了很久,宋晓泉抚过奉溆意的脸,笑道:“我好心的大少爷呐……”
多年后,相片中的少女也成为了一位少年的母亲,宋浴秋恍惚想着过去,总觉得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与眼前人原来并无什么关系。
他这么想着,只轻轻应了虞西敏一声“节哀”。
虞西敏自然察觉了他的意兴阑珊,便继续试探道:“那你在哪里见过和我相似……”
“虞律师,你一个自小成长、求学于英伦法兰西的人,别再问我这样的问题了。”宋浴秋斩断他的话,望着前方道,“你要告诉我的要紧事就是你这少年时的相片?”
虞西敏看他态度冷淡,便按下此事转而道:“我稍后便要去会见法租界总董米约,事情当有转机。在此期间你不可组织或参与暴动,行事以克制为要。”
宋浴秋闻言反问道:“米约能答应不引渡不加害林培森吗?”
虞西敏不欲多说,斟酌道:“其中牵涉较多,我找到了对方信重的中间人,不惜代价誓要将此事谈妥,你放心。”
宋浴秋看着他坚毅的神情,半晌后忽然道:“虞西敏,你很清楚我是什么人了。我追随山主前也不是什么清白人物。当初初见你便动杀机是因为我多年前受雇于人,接近一个人后伺机杀害了他。他与你稍有几分相似,因此我做贼心虚。后来我不再做这样的营生,机缘巧合之下与我大哥相识。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被他送去念了两年书,那是我唯一上过的学。可以说我不学无术,手上不干净,背景不干净。而你是名门公子,身份地位体面,受的教育也好,是不该和我这样的人有交往的。我心里也明白,不单单是你,庄柯我也不该招惹。今日你我同仇敌忾,实属缘分。待此事一了,便是缘尽。”
说完宋浴秋敲了敲车门内壁:“你去找米约吧,这里离领事馆很近了,我下去便能到。”
虞西敏吩咐阿成:“开快些。”然后他握住宋浴秋的手道,“接近?怎么接近?像接近庄柯那样的接近吗?”
宋浴秋蹙眉,看向他:“虞西敏,不会因为我说话客气些你就当可以不尊重了?”
“你怎么接近他,又是怎么杀了他?”虞西敏不依不饶。
宋浴秋挣开手,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冷冷道:“不必同你交代。”随后高喊道,“阿成,放我下来。”
阿成见状刹了车,宋浴秋冷哼一声松开手,打开车门一跃而下。
“我的徒众还尽数围在中央捕房外,绝不允许来人拉走林培森,但我也会依言不多做动作,等你与米约谈好。虞律师,此事难为,我们都会体谅,但还请你设法周旋。至于我俩私人恩怨,不必再提。”他放下话后就疾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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