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遗响于悲风（2/2）
这一日，围在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外的人潮久久不肯散去，夜里整条薛华立路灯火通明，巡捕与人群对峙着一直到东方既白。
在法国领事馆前汇合的朱清竹、贝朗贻和宋浴秋等人守在人群前面，以防局势恶化。庄柯也陪同在他们身旁，用流利的法语、英语和各方交谈、接受国外记者采访。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捕房那道铁闸门的开启，生怕林培森会被送走，以至于附近寻衅斗殴、偷窃抢劫被抓捕的人都被临时押往了其他巡捕房。
直到早上七点多，来换班的巡捕们在一声凄厉的哨声后迈着急促的步伐向人群接近。双方都莫名紧张起来。
在这时，有人大声叫嚷道：“总董签署命令了，拒绝引渡嫌疑人林培森前往南京！总董的命令！”
来人是法租界华董之一、四明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叶衢深。他是宁波人，口音一时听得不大分明，身后的随人赶紧又高声喊了几遍。
众人一见是叶衢深亲自出马，心知不会有假，便纷纷欢呼起来。
静坐人群中有人认得叶公，连忙上前握手道谢，叶衢深笑着让过，连连道不敢不敢。
见还有人疑虑，他又重申道：“米约先生坚守租界司法权之约定，拒绝引渡租界内嫌疑人前往他所审判，诸位可安心，可安心矣！”
他又走到朱清竹面前，说道：“此案不日便要恢复审理，虞律师已赶回洛斐路，特请我转告朱小姐。”
朱清竹明白虞西敏会同他们一道与法租界方谈判，心知这场胜利殊为不易，忙点头道谢，随后在庄柯陪同下赶回律师行。
贝朗贻看着庄柯的车子离开，笑道：“虞西敏也算为我保住了饭碗。我也要回去预备上庭事宜了。宋先生，我等为一夜之战友，经历难忘。望今后少这样的街头战役，多法庭交锋呐。”
他是个俊朗豁达的文明绅士，昨夜也与宋浴秋交谈了不少，这时心情稍稍放松，便说起了玩笑话。
宋浴秋笑着回道：“法庭交锋一旦失灵，便需要街头战役了。所幸，最终争端还是回到了法庭上。中国人素来是不惧说理的，只怕无处说理。”
贝朗贻点头道：“不错，我国人虽有‘息讼’‘无讼’之传统，却也是不惧抗争、不畏强暴的。只怕将来我的饭碗还是会保不住。”他哈哈一笑，对宋浴秋道，“与宋先生颇为投缘，他日倘使有机会，可换个地方再会。贝某就此别过。”
很快，会审公廨开庭继续审理林培森案，最终法庭宣判林培森无罪，当庭释放。
为免夜长梦多，释放当天虞西敏便安排了船将林培森送往香港，再取道前往广州。
海轮汽笛声声，黄浦江上的夜航船亦是长鸣不息。
左净生老家已无亲人，一行相识的人送他的骨灰自吴淞口入长江。
江风徐徐，夜里星子闪烁，江祭完毕后方蘅将一捧白菊丢入了滚滚江水中。他们多与左净生不过数面之缘，实则并不十分了解这个年轻人，也不清楚他到底身负怎样的责任、又是为何决绝地牺牲了自己。但逝者已矣，一切皆随风而去。
虞西敏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隐于黑暗中的城市，想起苏轼的词，“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他原先是极少有哲思的人，因为事务繁忙，挤占了他大部分思考的空间。如今游船江上，江风四面袭来，他不由得想起了吾生之有涯无涯。
脚下的江涛裹着白浪，不时拍打上甲板。虞西敏转身望向不远处的船舱，昏黄的白炽灯牵在船舱顶上摇摇晃晃，里面的人正在低头交谈着。
他摸出烟盒，打开又扣上，随后又转过身倚在船边，低头看江涛滚滚。
不久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虞西敏此时却不愿转身了。他兀自抽出烟盒里的一支烟，然而打火机的火苗却总是被吞噬在风里。
宋浴秋快步上前，伸手为他拦住了江风。跃动的火苗稍稍安定了下来，虞西敏捻起滤嘴将烟头点燃了。
“抱歉，我想你并不抽烟。”虞西敏夹着烟并没有抽，垂眸看着不时闪烁的烟头。
“没关系，我虽然不抽，我身边抽烟的人却很多。”宋浴秋笑了笑，随后低声道，“大家都以为此事圆满解决，首功在叶行长。我却听说，你似乎约见了陆奎生。”
虞西敏轻轻掸去烟灰，侧过脸道：“这样的消息来得不简单。其实你不必理会，我受多方所托，是一定要竭力救出林培森的。依中共的计划，这不单单是救出他们的一个资深党员而已。不论怎样，我都会一试。”
“陆奎生其人，轻易如何能说动？他不狠狠咬下你一块肉不会罢休的。”宋浴秋蹙着眉看向虞西敏。
虞西敏深深看着眼前这个人，随后沉声道：“做交易自然有权衡，我不觉得亏便是。你不必觉得我是为了你，只道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父亲与陆奎生也是打惯交道的，我不会太吃亏。”他顿了顿，抽了一口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道，“宋浴秋，当断则断，我可以，你能做到吗？”
宋浴秋回头望了一眼船舱，笑道：“我也可以。庄柯不同意分手，我想了想觉得我确实不该这么随意地处置与他的感情。虞西敏，我钦佩你，感谢你，也为我从前一些轻佻的行径感到抱歉。你我未必能做朋友，却不必做敌人，是不是？”
虞西敏上下打量着他，目光落在他襟前的白菊上，笑道：“你会想起那个死在你手上的故人吗？会为他哀伤吗？”
宋浴秋退后一步，展臂迎上江上清风，长叹道：“怎么办？那我也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杀了他，我多早晚也要没命。”说到这里他像是犯了难，歪了歪头思忖一番，继续道，“何况我那时又是真的恨他。既如此，现在还说什么哀不哀伤不伤？”
他说到这里，双手合十拜了拜道，笑嘻嘻道：“你若在天有灵，哪日真要劈雷打我，我也不怨，咱们就此了结了也好。”
“他爱过你吧？”虞西敏将燃尽的烟头掷入江中，大步上前。宋浴秋随后再退，摇头道：“不要胡说八道。我恨他，杀了他，就这么桩事。再说也同今夜江祭左净生无关。虞西敏，我认错了人，诸多抱歉抱歉抱歉。你是这般舍己为人的义士，我宋浴秋很是佩服。今日江上清风为证，他日虞西敏若有驱使，我宋浴秋在所不辞，绝无虚言。”
说罢他抱拳摇了数下，人扶到船边笑道：“便是喊我跳江，我……这个我想想再说。”
虞西敏不禁笑道：“我怎么会喊你跳江？”
宋浴秋转身望向远处翻滚的白浪：“我跳过海，侥幸没死，跳江未必有这样的幸运。每日黄浦江上要死多少人？”
“你跳海都得以不死，可见跳江也未必不能活。”虞西敏意有所指，宋浴秋却连连摇头道：“难道你真有此意？这个寻常使不得，我们换一个事，我绝不推诿。”
虞西敏这时候才觉出不对来，蹙眉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宋浴秋点点头：“一点点的女儿红，是方蘅带来的，祭奠逝者不能不喝点酒，我就喝了一点点。”
虞西敏叹了口气：“走，进去吧。你这样的酒量非要和我说这些话做什么？”他推搡着宋浴秋进船舱，却见庄柯已候在他们身后。
虞西敏想起宋浴秋方才的话，心知并非全是醉语，自己也不必再自欺欺人，便对庄柯微微颔首，看着宋浴秋慢慢走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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