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似当年谈旧梦(1/2)
对现在的局面,宋浴秋倒挺坦然,他知道庄柯的话无非是意指他和虞西敏有暧昧,以致心意有了动摇。然而宋浴秋看着眼前的青年,却并没有解释或否认的念头。情爱这桩事,对宋浴秋来说最是无用。他视自己过往半生只在“艰难求生”这四字上,命似浮萍来去不知何处,实无必要也不再可能把心落在谁身上,那现在又何必做无谓的纠缠?
由此他伸手抚了抚庄柯的脸,贴近了道:“看来咱们情缘要了了,不过同他无关。”
虞西敏走到车旁,正听到开了车窗的里头宋浴秋这么说道:“我不晓得爱一个人要什么样,同你聊也聊不出个所以然了。庄柯,我是个坏人,恶人,负心的人,总之做得不对。我想了想,不如就这样断了吧。”
庄柯并不意外这样的答复,他抬眼看了看虞西敏,哑声道:“他,你也不喜欢?”
宋浴秋忍不住大笑:“这一脑门子官司闹的。小庄,你不要疑心我移情别恋,这样子难免是门缝里瞧我了。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受的教育少,说实在的是不懂什么罗曼蒂克的。”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借那本诗集?”庄柯随即问道。
宋浴秋想起那行诗句:为什么当我正哀伤并感觉你在远离时,全部的爱会突临我身?
于是他想了想,回道:“我想去体会爱和被爱,可惜那只是一瞬间、最长是几天的冲动。后来的我觉得,这些好像不合时宜。我不大适合浪漫的生活,也做不来人家好好的情人。庄柯,既然我让你觉着心里不安,亦无把握让你心安,我便不再打搅了。你心里有怒气,只管怨我、骂我,是我做得不对。”
说着他拉开了车门,对着虞西敏道:“你这人着实古怪,我们说我们的话,你在旁听得起劲可好意思?”
“浴秋,你不耐再和我相处,我不计较。我只希望你明白自己既值得被人爱,也该有大把的心意送给你喜欢的人。”庄柯探出车外,自身后猛地抱住宋浴秋,叫宋浴秋一愣。
庄柯紧紧抱着他,低低道:“真的不成吗?我方才的话是在假装大度。”
宋浴秋合上眼眸,缓缓道:“从前我都在利用你。”
庄柯身子一僵,宋浴秋随即扯开他的手,推开虞西敏就要走。
虞西敏拽住他,沉声道:“你就这么不耐烦?”
宋浴秋的眼神掠过他拽住自己的手臂,然后与他四目相对,讥诮道:“这不是如你所愿吗?可惜,你虞西敏更不在我眼里。”说着宋浴秋舒了一口气,“三个大男人在这种人来人往的舞厅前纠缠实在是难看,尤其你二位都是体面人。”
他挣开手,看着失意的庄柯,既不忍又觉得荒唐,对自己卷进这种“你爱我还是他”的好笑事体里觉得荒唐。他谁都不爱。
夜风徐徐,他仰天叹了一声,回头对庄柯道:“你太好了,这样看着我更脏了。从前也有人对我不错,而我狠狠心把他杀了。我这人就是福薄、受不起别人的好心,更兼有颗黑心肝,干过的脏事不少。庄柯,你现在这样对我不甚了解是最好的,这样咱们往后不管见与不见都还能剩一些情分。”
说着他看向一旁的虞西敏,撇撇嘴:“你照看他吧,省得上车跑歪了有危险。我走了。”他走得干脆,心里大为轻松,总算借着今晚这股劲把身后横生的情事给了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又作了一次恶。
虞西敏看着宋浴秋离开的背影,伸手示意门童过来吩咐了一番,然后推着庄柯上车,冷冷道:“送你回家。”
庄柯上了车仰面大笑:“我心头如此失意,怎的虞大哥你好受得很?”
虞西敏发动车子快速驶出,并不作答。
从公共租界驶回庄柯在法租界的家用了不少时候。
庄柯一路亦是沉默,临下车的时候问虞西敏:“浴秋说的利用是什么意思?我不忍心追问他,可我总觉得你该知道。”
虞西敏启了车门下去,停在车头望向里面的庄柯高声道:“他既断得干脆,你又何必再计较里头的缘故?”说完他朝沿街巡逻的安南巡捕伸手示意,让他们留心好庄柯。
随后他一人行走在夜色中,心里并无所谓得逞的快意,也没有因宋浴秋不屑一顾而来的失落。他只觉得有一个亡灵幽魂一般游走在宋浴秋出现在他面前后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场景。宋浴秋之于自己的杀机恨意,宋浴秋今晚的恼怒和决绝,都毫无疑问是源于那个挥之不去的亡灵。恨何以长久,答案不言自明。
他看着脚下拖长的影子,不禁要再问那个愚蠢的问题:虞西敏,你真的能容忍自己怀疑自己吗?怀疑自己竟是另一个人?
他停下脚步,看着这道长长的身影,不禁冷笑:宋浴秋究竟有多大魅力,竟叫他生出剥去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再换一身血肉的念头?
这简直荒唐至极。
在虞西敏沉思之际,一辆车子在他身侧停下。阿成默默地载上他,虞西敏坐在后座,盯着昏黄的路灯上扑闪的飞蛾过了许久,而后缓缓道:“去宋浴秋那。”
从卡萨诺瓦舞厅离开的宋浴秋一路沿爱多亚路往西走。他对庄柯做的到底是桩亏心事,没那么快心安理得若无其事,而对虞西敏那番出言不逊也是欠妥。他脑海里想着红颜祸水四个字,不知怎的偷偷把自己逗乐了。
因着是拖着步子慢慢走的,到外滩的两里多路走了好久。江风拂面,大小航船往来不绝。他的眼神掠过水面和船只,望向远处黑黢黢的滩泽。那里有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是什么人来江滩边捉螃蟹。
他小时候也跟着村里的人一道下河摸鱼捉蟹,光着脚一深一浅地踩在烂泥里。他娘自身后喘着粗气冲过来,一把捉住他细瘦的胳膊几乎是倒提着将他拎出了泥滩。
他拎着那双破鞋,拖着双脚上渐渐干巴结块的黑泥不紧不慢地跟在娘身后,听娘数落他不懂事,掉进了河里怎么办。他倒真没想过,只被人用“鲜鱼味美”就哄过去凑热闹了,满心想着抓着了鱼回家给娘炖了吃。
他娘是顶温柔的性子,读过书也识礼,都不大会骂他,气急了反倒自己会哭。宋浴秋小心翼翼竖起耳朵听他娘哭了没。等到了母子俩住的窝棚,他自己跑去费力地打起井水冲脚,一遍一遍搓着脚心脚背的泥块,时不时抬头心虚地朝母亲笑,希望她也能露出笑脸不再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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