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过秋千去（2/2）
邵闻天是浙人，平素亦好养生，饮食十分清淡，故而看到宋浴秋满手的油就蹙眉，冷声道：“宋浴秋，这里是报馆，不是餐馆。”
宋浴秋扑哧一笑，差点喷出一小块油糕渣子。
邵闻天已皱着眉头闪开，上一回宋浴秋吃粽子就沾到过他身上，他最喜洁，看不得这种邋遢的模样。
宋浴秋看到平时晃晃悠悠慢条斯理的邵主编一个神龙摆尾闪开，笑得更欢了，险些被油糕糊住嗓门眼。
邵闻天看他张大嘴巴的样子，无奈地给他倒来一杯茶水，盯着他灌了下去。
回过气的宋浴秋连连道谢，邵闻天摇摇头，摆摆手道：“手好好洗干净，弄脏了稿子我看都不看直接给你打回去。”
等邵闻天进了主编办公室，姚李源才从黄包车上下来，慢慢踱步进了报馆。
《晨光报》租的是一幢三层楼的洋房，三楼有姚李源给自己安排的两间总编休息室，他往往一到报馆就想往那里去。
但他走进来大家挨个打过招呼后，宋浴秋迎上去，一使眼色两个人便前后进了总编办公室。
待进了办公室，总编成了手下，小记者则成了洪门五圣山之一“礼信堂”的二号人物。姚李源是堂主明英的同乡，早年追随明英出广东下南洋，后惹了赌自陷南洋多年。恰恰这个时候宋浴秋结识明英，两人一见如故情同父子，以致宋浴秋后来居上，待明英开创“礼信堂”后竟是由他做了第二把交椅当了会办。姚李源自然是不服的，但宋浴秋会做人肯伏低，人前人后都敬着这位帮中老人，活动经费亦交由姚李源经手一半，这才让姚李源安安心心辅佐他经营潜伏在《晨光报》背后的消息网和暗杀组织。
姚李源是个烟枪，一进屋就在寻摸烟丝。宋浴秋闻见他身上残留着冰片薄荷的味道，看他眼里又都是血丝，猜想他昨晚一定又去赌了，还拿着昂贵的冰片薄荷丸提神。
姚李源当初为了回到明英身边，狠心剁下了自己两个指头，至今都有人背地里喊“老八”嘲笑他。宋浴秋早已察觉他故态复萌，盘算着要给这人一个教训。但姚李源善结交三教九流，混惯了的老江湖拿捏起别人的短处来易如反掌，于事有大用，宋浴秋便先按兵不动，决意再给他改过的机会。
姚李源抽上了烟，人精神了许多，咳了两声压低声道：“那个外国婆娘你见过了？”
宋浴秋点点头。
姚李源刻意往宋浴秋面上吐了个烟圈，宋浴秋扭头避过，坐到一旁扶手椅上道：“她倒是个老实的人，只知道抱着圣经，也算虔诚了，可惜有个混账男人。”
姚李源呵呵一笑：“什么混账不混账的？哪个男人不嫖妓？哦，也就我们小宋了。”他瞥向宋浴秋唇红齿白一张面，上前轻佻地拽下宋浴秋的眼镜，啧啧道，“这么大了，睡过几个女人了？”
宋浴秋对这种话题没有兴趣，姚李源则越发觉得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这小子必是堂主的枕边人。他心里头虽轻视宋浴秋，却万不敢怠慢明英，这也是宋浴秋不与他计较的缘故之一。宋浴秋只要他敬着明英，肯服帖办事，并不求这老人能彻底膺服自己这个后辈。
姚李源也不敢说破自己的猜想，只旁敲侧击地刺激宋浴秋。
宋浴秋反道：“如何能像姚老哥一般龙精虎壮？三春里双飞燕，好大气魄。”
姚李源脸色微变，晓得他手握洪门五圣山之一的消息网，对自己的动向了若指掌，这才有了对会办的畏惧，慢慢敛了嬉笑的神色。
宋浴秋见弹压了他，便继续道：“按道理10月初会有个追授爱福生勋章的仪式，工部局的洋鬼子也是有脸，敢问他们女王要。等我接近了琳达，陪她一道参与授勋，届时一切都好办了。”
姚李源说起正事倒也不含糊，蹙眉道：“光接近有什么用？你一个子弹过去，十发子弹回来，小命可就没了。”
宋浴秋点头：“非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鱼死网破。”
姚李源重重抽了一口烟，喷出一大团烟圈来，边咳边道：“死了一个英国人的督察长，明天人家轮船又运过来一个，杀都杀不完。”
宋浴秋冷冷道：“有血债的，总能杀得完。”
姚李源见识过他太多次杀人如宰鸡的冷酷模样，心里是有忌惮的，这会儿听他这样说，更觉得这小子面若好女心如蛇蝎，正是惹事不得安宁的命数，心头一阵冷笑缓缓点了头：“那个白璀琳性子就是再谨慎，我也不信他拉屎撒尿还能随身带着人。你且等等，咱们再谋划谋划。那个外国婆娘也别落了，兴许用得上。”
宋浴秋颔首，走出去替他带上了门。门一关上，里头便是剧烈的咳嗽声。
等宋浴秋一上午和邵闻天磨了半篇稿子心烦意乱之际，庄柯意外出现在了报馆，原来是请他出去吃午饭的。
很巧，除少了位落难的周夫人，一行还是昨晚那四人。
宋浴秋理了理因为烦躁被拨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置气一般高声道：“好嘞，现在就去玫瑰餐厅吃嫩牛排！”说完便不理邵闻天的反应，踩着放工休息的时间点离开了报馆。
庄柯早听他抱怨过这个古板严肃又较真的主编，这会儿看他赌气的可爱模样，恨不得把人按在怀里猛亲。他顾忌着表姐在身后的车上，不敢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只偷偷朝宋浴秋眨眨眼睛。
虞西敏看到两个相视谈笑着的青年并肩从一片盛开的木槿花从中走出，忽然想：一个报馆门口，种这么多花作甚？
宋浴秋还是坐到了前座，转过头和朱清竹打招呼。
朱清竹今天仍是一身改良旗袍，外头罩着一件珍珠白的针织开衫，胸口是一枚珍珠胸针，映衬得人越发清丽，人如其名。
在车上短暂的交谈后宋浴秋得知朱清竹是虞西敏在索邦大学法学院的同学，朱清竹多留了法国三年，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方回国的。
宋浴秋没想到身后这位女士不仅是一位注册的律师，还是一位法学博士，一时敬佩不已，立马想采访这位归国女博士。
庄柯看他盯着自家表姐的热忱模样，清咳了一声道：“你不怕写稿子啦？刚才还气冲冲的呢。”
宋浴秋果然立马垮了脸，把朱清竹都逗笑了。
这时虞西敏在一旁凉凉地来了一句：“宋先生能文能武，怎么会怕？”
宋浴秋立马扭头道：“那还是不及虞律师学富五车学贯中西的。”
虞西敏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做声。
呛人最怕别人不理，宋浴秋又坐了回去，呆呆地看着车窗外景观变化。
他从方才和朱清竹的谈话中简要勾勒了虞西敏在国外数年的行迹，年龄、籍贯乃至一些留学圈中的同乡也是对得上的。宋浴秋暗暗想：是了，我绝不会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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