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难尽不平事（2/2）
在此时的庄柯心中，虞西敏是准姐夫人选之一，这几日相处下来也渐渐将他引为兄长益友。这时候候选准姐夫发话，他想起了晚归的确会叫母亲担心，原本因宋浴秋的邀请而雀跃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免遗憾地对宋浴秋道：“这几天在表姐处帮忙，也随她见了一些朋友，忙于应酬没有时间找你。”
宋浴秋对他这样坦诚于虞西敏前的心意感到微讶，转身拉着他侧向一边，低声道：“没事，你忙你的，我也要忙我的，有空再见。”
庄柯轻轻地“嗯”了一声，握紧了下他的手后松开，然后跟着虞西敏上了后者的车。
宋浴秋目送汽车驶远，低骂了一声转身往家走。
车上，虞西敏松了松领口，庄柯无意间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他颈部的伤痕，立时一惊：“虞大哥，你怎么受伤了。”
他的“虞大哥”摇摇头不语，庄柯想起眼前这人在宋浴秋离开后也消失了，没想到会与宋浴秋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他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道：“虞大哥，我想你是理性开放而又富有智慧的一个人。”
虞西敏瞥了他一眼，笑道：“不敢当。”
庄柯继续道：“我遇到了我想珍惜的爱情，并不祈求所有亲人朋友祝福，但仍希望得到一些理解和包容。”
虞西敏目视着前方沉声道：“为什么不和你表姐说这样一番话？我的立场于你毫无意义。”
庄柯垂眸道：“表姐是同你一样聪明的人，且她更具女性的细腻。我能察觉到她这几天在刻意地隔离我和浴秋。”
见虞西敏不做反应，庄柯继续道：“她很敬重并信任虞大哥你，我希望、我仅做希望，在某一时刻虞大哥能帮助我和浴秋。”
虞西敏沉默地握着方向盘一路驶进，在将要到庄柯家时他打破车厢内持久的安静，对庄柯道：“我对你的忠告是离开宋浴秋。”
车子停下又离开，庄柯的耳边回响着虞西敏的声音：“你说的爱情真的存在吗？”
卡萨诺瓦舞厅的风波后，露了底的宋浴秋不得不亲自托人传话面见陆奎生致歉。陆奎生从裱画店小学徒一路摸爬滚打成为上海滩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其手腕非常人能比，宋浴秋也想借此契机拜会一下。
眼前虽不是“三刀六洞”的惩罚，但坏了规矩不是那么好揭过的。宋浴秋不仅重金备礼，更预备请洪门五圣山另一位堂主出面说和。
正当赴会前夕，宋浴秋刚从参行抱着一个红绸包裹的匣子出来，当街就被那辆017的雷诺汽车拦住了。
车上的虞西敏不等宋浴秋发作便言简意赅：“上车！”
宋浴秋看他面色沉肃不像装的，便也麻溜地上了车。
汽车一路驶向洛斐路，直到停在了虞西敏律师行所在的那栋洋楼前。两个人同时下车，宋浴秋追上要问，虞西敏一言不发地带他进入律师行内。等走上二楼虞西敏的办公室内，虞西敏拉开抽屉，将一张带血的名片递给了宋浴秋。
“左净生死了。”
“火车站前被巡捕和北洋政府的密探联合伏击，他替另一个人带走了所有党刊、印章以及一把手枪，逃跑时肺部中弹，最后失力跌入了铁轨……”
虞西敏望着这张名片道：“乱中他将我的名片交与他人送信给我。另有他方联络我，也希望我替另一位被捕的人士辩护，力求在这桩‘党案’中摘清关系保全这位同志。那人你见过的，林培森。”说到这里，虞西敏看向宋浴秋，“想来，你也不必去赔这个罪了。”
宋浴秋听到这里，挥手将包装好的参盒砸落在地，咬牙道：“走狗！”
难怪陆奎生宁愿得罪法国公使馆的参赞也一定要抓住左净生，因为背后另有北洋政府的指使。
老参滚落，宋浴秋碾住一根道：“租界和青帮难道都做了张矬子的狗吗！”他抬眼看向虞西敏，“这案子你接不接？”
虞西敏蹙眉道：“你这样问，无异于诛心。”
虞西敏此前就曾营救过数位身陷租界囹圄的革命党人，这也是朱清竹想进入他的律师行的原因之一。
宋浴秋便笑了：“很好。”
去年起奉系张作霖开始控制北洋政府。他与苏俄交恶，更痛恨国内赤党，对国共两党在北方的组织及人员均有迫害。虞西敏并不清楚也没有深究林培森的真实姓名和身份，但可以想见左净生牺牲自己保全的这个人应当身负重要任务。他从北京来到上海，如今又要取道杭州逐步南下，结合那枚左净生血染的总工会印章，不难想象他最后的目的地是正进行着省港大罢工的广州。
虞西敏没有将其中内情尽数告知宋浴秋，他一来想告知宋浴秋左净生的死讯，二来要他明白青帮抓左净生并不单纯，绝不是他们之前想象的周鹤云因醋意发难，他遵循的帮会规矩根本无法解决这件事。
但如虞西敏所料，宋浴秋越发怒不可遏。
虞西敏只能继续解释道：“显然北洋政府买通了租界，趁他们离开上海时逮捕，以求人赃俱获。左净生之死，其背后是军阀欲置革命党于死地。这样的时局不是你我个人之力能改变的，这样的血债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向某一个人讨还的。开枪的必是凶手，没有动手的未必无辜。你我皆同他萍水相逢，你上回救他，这回我也必定会完成他临终交托。剩余的，只在天命之中。”
宋浴秋点头缓缓道：“的确，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解救林培森，在你手上了。”
虞西敏想到清晨时分有人敲响律师行大门后的场景。那张染血的名片被包在一大张黄纸中，黄纸的一角也洇出了血。
他打开纸包发现了这张名片和两块银元，黄纸内写着几行字：虞律师，万请营救林培森。左净生叩首。两块银元请交与来人作为报酬，多谢！
他想起当日机缘巧合之下将名片赠予左净生的情形，心中不免感慨。左净生既提前有此准备，便是早已想过一旦涉险就牺牲自己尽量保全林培森的结局。
舍己救人殊为不易。
宋浴秋为义，左净生为的是什么？
虞西敏舒了口气，看着被宋浴秋砸出一个小坑的红檀香木地板，无奈地对他道：“那你不能做过激动作。”
宋浴秋扯了扯嘴角：“我倒是想一炮轰了陆公馆、公董局大楼和中央巡捕房，我行吗？”说罢他重又拾起那盒老参，“退了去，把钱寄回左净生老家。我现在只能做这些。”
宋浴秋秉持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江湖做派，却在此刻忽觉力不能逮。
他露出这样不服又恼怒的神情，虞西敏忍耐着自己不合时宜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沉声道：“宋浴秋，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人不能对抗一整个时代。我们都在局中身不由己，但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
宋浴秋抬头看向他，许久后道：“一个人活这么久的时间，真能事事无愧无怍坦坦荡荡吗？虞西敏，你能做到吗？”
虞西敏注视着他，而后缓缓地将那张名片妥善放回抽屉保存好，领他出门走出办公室。在楼梯拐角处这片隐秘的私域中他对宋浴秋道：“我意图夺人所爱，并不光明磊落，他日我会设法取得庄柯谅解。”
宋浴秋看他这样厚颜无耻又笃定的模样，几乎气笑了，举起参盒想砸他。再一想自己刚才已经碾坏了一棵老参，实在不舍得用这么贵的东西砸人，于是推开他：“忙你的去。你今天忠告的意思我都了解了，希望你顺利救出林。”
走下几级台阶后宋浴秋想到什么，回头道：“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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